2024年11月16日下午,由知名绘本创作者乔恩·克拉森(Jon Klasson)主讲,由博洛尼亚大学教授玛切拉·特鲁西(Marcella Terrusi)主持的“全球童书得主系列——图画书与留白的艺术”讲座在本次上海国际童书展官方论坛区顺利开展。
出生在加拿大的乔恩·克拉森从小就非常喜欢绘画和讲故事,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兴趣的萌芽在未来会成就他的职业生涯。长大后他去了一所教授绘画的学校,起初他只是想从事艺术创作,他希望可以拥有足不出户的工作。然而,当他成为一名动画学校的学生后,他“叛逆”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动画,“我不是很喜欢动态的作品,我仍然偏爱静态的画面”,他回忆道。
这种“叛逆”在他学生时期的作品里也透露出来,比如图片里这部短片里他设计了一个独眼人物,整个动画效果也非常有限。
“很多人很有创意,他们可以创作出各种各样的内容,而我发现我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在乔恩的分享中,他对这样的自我认知无比坦然。
毕业后,乔恩去了某知名动画工作室工作了多年,参与过诸如《功夫熊猫》等动画项目的相关内容创作。
动画工作室的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但对他来说也十分复杂,他时常感觉这种复杂是不必要的:
“当我在和我的上司进行讨论的时候,我总是要说服他们,我们不需要做非常繁复的设计。在每个项目当中他们有很多预算,于是他们想充分利用这些预算来设计出更多的内容。所以当我给他们建议说‘我们是不是以一些简单的内容来呈现就可以了?’的时候,他们会说‘你要给我们看更多的设计,我们要更复杂的细节’,而我总是希望用更简洁的方式来呈现。”
对“更简洁”的追求和对静态画面的偏爱,驱使着他在工作之余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他接着分享了一系列主角是一艘船的图片。乔恩很幽默地表示,他讨厌画人物也讨厌画眼睛、鼻子等脸部特征,所以选择了船只作为主角,船没有表情也不需要有本身的动态,他甚至可以直接通过“复制粘贴”这个主人公来完成每张画面。这个系列讲述的是一艘船的旅行探险故事,在航行过程中发生的不同场景。
毫无变化的主角船只,其实正是他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观众可以从某张图上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危机,也会发现比如在下一张图中船只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时即使小船没有任何表情和变化,观众们也会去想象这艘小船是否会感到危险紧张或舒适安逸。这样的创作正是乔恩所喜欢的方式。
“我非常喜欢这些静态的图片,像你看到这有足迹,其实就暗示着曾有人路过了这个地方。这样的创作方式成为了我作品当中一种趋势,”乔恩表示。
乔恩·克拉森随后开始分享自己正式的绘本创作,在提及《我要把我的帽子找回来》时他说:
“在我创作自己作品的时候,我必须要画一些人物。这是我自己写的第一本书,我想要创作一些人物,我希望他们看起来就像我雇来的一群糟糕的演员。这就像是在拍摄我的第一部电影一样,我还没有能力去雇佣一群好演员。”
在具体谈及书中他独特的人物设计时,他亦讲述得十分诙谐:
“他(封面上的熊)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又似乎有点伤心,在这个封面上,对于帽子丢了这件事他应该要看起来有些伤心。但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他就这样杵在这里,看上去好像在问我:‘这样可以了吗?我可以回家了吗?’在整本书里它看上去都是这副无聊而迷茫的样子,书里的其他动物也是这样,他们看着我,像是在说‘你想要我们在这本书里面干嘛?就一直这么傻站着吗?’
我发现作为一名作者和插画师,我并不希望故事里的一切都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下,我认为我的许多作品都在诠释着这一点。像故事里这些动物角色,我并不试图控制他们,就像我在给几个小孩子拍照时说‘别动,就站那儿’,当他们忍不住动的时候我抓拍了一个瞬间,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张图,这也就是我对此的态度。”
故事里的熊丢了帽子,从形象上他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情感,但结合故事文本可以知道其实他非常伤心,但他看起来不是伤心,是毫无表情。作为创作者,乔恩似乎很喜爱并善于制造这样人物形象理解上的留白。他创造的角色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完全受画家的掌控,能和观众有更多心灵互动。
他随后又举了一个事例说明,说以前有一名无声电影时代的俄罗斯导演做过这样一个创作实验——他先是放了一张男人的图片,照片里的男人直视镜头,没有丝毫表情;随即他切换的下一张画面是一个三明治,再切回前面男人的画面,然后切到一个棺材的画面,再切回去,然后又切到一个婴儿的画面,如此反复。每一次切回到那张没有表情的男人图片时,观众会结合下一帧改变对男人表情的理解,比如他因三明治而饥饿、因棺材而悲伤、或者因新生儿而兴奋。因而即使是同一个表情、同一张图片,联系上下文我们也可以产生全然不同的理解。这种人物上的留白带来的理解空间对他来说远比创作一个“完美且受控”的人物更有趣。
在孩子们怀着信任进入他的的绘本世界时,他也同样给予孩子们信任与空间:
“我不知道如何画一只饥饿的、伤心的或者生气的熊,但我知道怎么画一块蛋糕,然后我可能还是会画一只面无表情的熊。但当孩子能够被给予这样的机会和权力去参与到内容的‘共创’中时,他们会感到异常兴奋,这就像是对他们说‘我想你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你来吧’,孩子们不会问,他们乐在其中。”
作为一名优秀的绘本作者,乔恩在分享中充分表现了他创作中的儿童观。他能够平视和洞悉许多孩子的心理,用孩子般的视角进行创作,这对同行从业者和父母们都会很有启发。
以撒谎为例,在书里这只熊问兔子帽子在哪,这只兔子在面无表情地做着一件坏事,它撒谎了,孩子们读到这里会非常开心,因为孩子们就很喜欢撒谎,他们也喜欢发现别人撒谎。乔恩表示,自己对创造刻板印象式的英雄人物和邪恶角色不感兴趣,他笔下的的角色虽然也并不是常规的动物,但他选择将对人物更进一步的理解交由读者自己完成。
熟知乔恩作品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画面总是非常简洁明了,人物也有着标志性的呆萌长相。但这些设计里其实也包含着他许多思考,并非为了简洁而简洁。比如他在画这本书里的熊生气的那一页时,一开始也尝试过画瞪大眼睛张开大嘴呲牙的熊,但配合红色背景他感觉会吓坏小朋友,于是他保持了熊的面无表情,但保留了红色,就用红色来表达生气,读者也很容易明白这里的情绪。
又比如在熊回去找兔子的画面中,他也权衡过兔子眼睛的角度和大小,他不希望兔子的眼睛过大而看起来很可怜,引起读者同情,从而对熊最终把兔子吃掉这件事无法接受,所以兔子就得是一只坏兔子。
“他(兔子)不能看起来太可爱,要看起来是吃惊而不是可爱,这一点很重要”,他特意指出。
不难理解,出身动画专业的他对于人物表情的表达其实应当很老练,但他选择了现在这样的人物设定,确实有他的巧思——他称之为“管理读者的情绪”,实际是他总会共情他的读者们,而有意选择了在表达上的克制和留白。
对于“死亡”这一概念的叙事,他往往也使用留白来处理,比如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到熊夺回了帽子,但兔子不见了,于是大家会知道兔子被吃了,过程里的事情却没有任何呈现,是通过读者脑补完成。同样的,在下一本书中他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被偷了帽子的大鱼追着小鱼进了水草丛,最后夺回了帽子。
对于中间具体的过程,他说:“这些留给读者,留给孩子想象,你们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需要我画出来。我并不同意大鱼的做法,其实小孩子会明白,他们完全清楚这条大鱼干了什么。我们作为读者可以完全的理解这本书当中的意思,我们也知道这是个错误的事情。你可以在阅读完之后和孩子讨论大鱼的做法是否正确,我觉得我们要相信孩子的判断力。”
帽子系列的第三本书是关于两只乌龟看上一顶帽子的故事。乔恩表示他很喜欢乌龟这个动物形象,因为乌龟表示生气,只要把头缩起来就行了,这种情绪的表现十分有趣也很简单直接。
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相较于其他两本书更难表达,因为他不想以传统告白式言语的诸如“我爱你”这样的话去展现出他们对对方的爱,这是一种文字表述上的留白。比如他会设计两只乌龟一起看日落的场景——如果他们并不亲密,他们大概不会一起看日落,通过这样的细节他想要告诉观众的潜台词是这两个主角很关心对方的。
乔恩用文字上的克制和绘画的配合展现了表达上的留白,于细节处暗示着两位主角间的情感,例如一只乌龟顺口问另一只“你在想什么?”,这个问题一般只有非常亲密的人会问,这样的言语其实也是爱和关心的一种日常表达。而后面另一只回答的“没什么”,这里的留白在于结合图像大家可以看出他的口是心非。
他谈到这本书里最难写的一句话是这一页的“我们都有帽子吗?”结合前面的内容,前面另一只乌龟说梦里他们俩都有帽子,而这只乌龟却在想偷偷地独占这顶帽子,这句话情感含量变得十分复杂,读者可以通过这短短一句想象到这只乌龟此刻的心碎和因自私而生的愧疚。这说明乔恩在语言上的减法做得十分成功。
纵观乔恩·克拉森的创作,留白的艺术不仅存在于他的绘画中,也存在他的文字写作里,更存在于绘本的图文配合中。所有细节,都值得我们仔细琢磨。
玛切拉·特鲁西:在你谈到自己的创作时,你将我们也带入到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比如说你关于眼睛造型的思考,这个确实是十分具有儿童观的一个点。小小的孩子们会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世界,而在你的书当中有非常大的一部分是关于孩子的世界,我们也有一些儿童时代的记忆。是否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些你孩提时代的记忆?
乔恩·克拉森:作为一个孩子,我当时有很多的害怕的事物,在我的孩子身上同样如此。如果是故事、电影或是生活当中的一些真实的经历,你和父母在一起,和信任的人在一起,你就会有安全感,因为父母会看着你。
如果孩子们受伤了,孩子们自己会感到害怕,而如果他们看到父母也很害怕的话,他们的情绪就会加剧。如果你能比较平静地帮助他们处理伤口,这样平稳的情绪就能缓解他们的害怕。作为作者,这个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通过你的创作,你可以告诉他们的就是“没事,我了解”,你需要握着他们的手带领他们往前走,这个对孩子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其实成人身上的一些小变化,孩子们都可以感受到,我现在也能够感知到孩子们的情感,像童话当中就有很多稳定的情绪,同时这些童话故事结局非常的美满,这个就是孩子希望看到的。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往往也希望事情有一个更有确定性、更稳定的结局,所以我们想要的和我们5岁还是孩子的时候想要的依然有共通之处。
玛切拉·特鲁西:是的,我理解你的想法,在教育过程中信任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可能就不愿意去阅读你的故事,所以我想要问一下关于你在创作绘本过程当中和信任相关的话题。如果一本书中有留白,而留白处没有任何文字,也就是说在那一刻作者和读者是互相信任的。我想要更多的了解一下您对这种创作的看法。
乔恩·克拉森:并不是说我们不要使用语言去做表达,而是说在使用这种留白的技巧能够让读者更多地去想象,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
其实我的作品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就是我并不是那么信任语言和文字。我们知道,孩子们在学习如何讲话之前已经有了不少真实存在的情感经历,他们有感受。即使当时他们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这些情感却是真实存在的。作为人类来讲,我们已经发展了几千年,语言对我们以及孩子们来讲历史是有限的,语言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许多图像中有一些留白,实际上甚至起到了比语言更强烈的作用。
我非常喜欢读绘本,因为它可以比言语更有智慧,是一种比言语更聪明的表达方式。
观众提问:您好,非常喜欢您的绘画,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您的绘画简单却有着很好的背景设定来表达其中的情绪和感受,所以我真的很喜欢。我是一名艺术系的学生,我想问一下如何才能形成我自己独特的风格?因为您的风格就非常特别。
乔恩·克拉森:风格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有人让你画一个东西,或者学校给你布置一个作业,你说我不想画这个东西,你可能就不会画,会通过画其他的东西来解决这个问题。而如果你被告知要画一个东西,而你很乐于去画,这个就是一条很重要的信息,要知道你擅长、喜欢什么。学生们一定要勇敢,要打破你的创造力的壁垒。有时候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画,我就是想画田野里面的乌龟,但我又想完成被指定的主题,那如果就画乌龟的话有没有可能完成呢?任何媒介、任何主体都可能成为你的表达工具。
其实你要敢于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觉得这个对我来讲是行得通的。我觉得要给自己以空间,很多人都很擅长画很多东西,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只会画三件东西,这种限制反而会带来更多可能性。不要害怕自己的短处,你要为你的短处感到骄傲。
在乔恩·克拉森的这次分享中,我们被他的创作哲学和对儿童心理的洞察深深触动。他的作品以其简洁和深意,激发了读者们的无限想象。乔恩·克拉森的绘本不仅是故事的载体,更是情感和想象的桥梁。期待他未来更多的创作,继续在留白的艺术中探索和发现,同时也期待每一位观众和读者能在创作和生活中发掘并表达自己的独特声音。
文字整理及编辑:言长文化 、谜瑚 (现居上海,是一位专业插画师和绘本爱好者。常年从事儿童出版类插画工作,有多次获奖及参展经历,并运营有个人公众号“谜瑚岛”。)